第零章/2020.10.17

拙劣的故事往往有简单的开端。

十四岁时,我在成日里被海水冲刷的黑黢黢的沙滩上捡到了一本硬壳书。

它显然不是随波逐流从遥远的神奈川或横滨漂流至我所在的海滨小城,哪怕是做工再整洁,挺括的西洋纸张都无法抵挡住海水的侵蚀。

于是我判断这个某个路过的旅人故意抛下的书籍,不可能是无意的,当我捡起它时感受到了沉甸甸的份量,除非是毫无知觉的傻瓜,谁会抛弃这重量而不知。

我怀着近似于窃贼的心态将它收入怀中,带到寄住的远房亲戚的家中,心中充斥着隐秘的快感。

很难说这突然间的冲动从何而来,国中时代的我并不会做如此出格的事,倒不是说我平平无奇,实际上,我在班级里是不可或缺的逗趣人物,哪怕是再严苛不过的驻校军官,都会在我精妙的表演下捧腹大笑,那总是向下撇的,剃刀似的小胡子也会顽皮地翘起。

奇怪的是,我对落语毫无兴趣,也不想成为漫才艺人,逗趣的天性仅发于我性格中无比谄媚、讨好的一面。

——我想被喜爱吗?

——我想要被不受尊敬地注视着。

总之,当我将那“明知被遗落”的书本藏在怀里,佝偻着身子躲进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时,心中着实松了口气。

路上遇见了表妹家的女佣,她掐着矫揉造作的尖细的嗓子问:“少爷,您是不舒服吗?”

我体弱多病,大半个童年都是在床褥间度过的,国中时代到来前,人就像是抽条的杨柳,脱离了贫弱的小树苗时期,说是养活了也好,健壮了也罢,饶是只有副薄薄的胸膛,也像个瘦弱的少年人了。

我陪笑说:“是我肚子饿了,阿松姐。”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对身份低微的工作者,那些男佣、女佣怀抱着隐藏极深的恐惧感,而这胆怯之情呈现于面上,便是极端的尊敬。

女人们都以为我是个仁善的人,哪怕是对乡下丫头都能报以友好的微笑,我不得不说真是大错特错。

我只是恐惧她们而已,尤其恐惧长着两幅面孔的女仆。

我酷爱做那些夸张且逗趣的动作,积年的印象在这一刻叠加出善果,她相信了我拙劣的谎言,嘴角扯出更加让人恐怖的,近乎于谄媚的笑容。

“我帮您去拿一盘果子。”她自作聪明地说,“老爷捎来了京都虎像屋的生八乔,您一定会喜欢。”

我不得不作出讶然的,仿佛十分高兴的表情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活像我喜欢吃软烂黏糊的八桥。

进屋后,我盘腿坐在距离推拉门最远的位置,以一种神圣的、不知所云的严肃心境翻开了书。

结果令我大失所望。

它既不是记载人一生过往的日记本,也不像是未完的《唐璜》,是本空白的,一无是处的笔记本。

我准备合上它,甚至在心中乌七八糟地想:干脆扔回海岸边好了……

书的第一页却浮现出浅淡的墨迹。

“我曾经看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照片……”(注1)

惊喜、恐惧……没有言语能诉说我当时的心情。

我再也无法放下书。

……

“阿叶,你怎么了?”表妹雪子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真是天大的失态,我竟没注意到她靠得如此之近。

我反射条件般的带上讨人喜欢的笑容说:“想到了学校的一件趣事……”

雪子的记忆时间与金鱼不相上下,她立刻忘记了想问我的事,开开心心听起了我口中不着四六的搞笑段子。

为了上国中,我离开了东北的乡下,寄住的远房亲戚家中有一对姐妹,雪子是妹妹,她的长相介乎于可爱与平庸之间。

我对这妹妹总是怀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哪怕是没看见她,从踏入家门的瞬间起便会竖起雷达,原因无他,倘若你见过她正面以蜜糖般的语言赞美自己的朋友,背后又毫无顾忌地粗鲁地将其评为“没教养的不良少女”,也会同我一样诚惶诚恐。

更何况,打看那本书起,我就同惊弓之鸟一般,极端恐惧它落入其他人的手中。

我认出来了,那颓废的、毫无救药的一生,不正是我的写照吗?

……

我恐惧那本书。

不敢打开第二次,却又不得不想着它。

人在知道自己的未来时,大底会怀抱着相似的情绪。

控制不住的好奇、对发生不幸事的否定、对结局的逃避……

我的年纪并不大,若将心中所想告知他人,肯定会引起成年人的哄笑,被驳斥为青少年暧昧不清的遐想。

但我确定,自己的人生是不会幸福的。

从记事时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正相反,萦绕我童年的情感都是晦暗的,我比谁都要体味恐惧的滋味、羞耻的滋味,那些人,父亲、母亲、父亲的朋友、同学、男佣、女佣……

他们为什么能够带着两幅面孔,表面对人阿谀奉承,背面又好不留情地唾弃鄙夷,为什么能够对世间不绝望,为什么能欢欣鼓舞地谈论战争……

我一辈子也无法理解他们。

无论做什么都感到羞耻,时时刻刻都活在被厌弃的恐惧之中,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幸福的。

虽然这样想着,我对自己又不够坦诚,某一刻我确实期望,自己能够获得平淡的幸福。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娶温良纯洁的妻子,做一个……做一个表面上不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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